花露水人

天青色等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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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原创

0

我发过去:“你头像的那只仓鼠,哭得挺难过啊。”

他回我:“明明很丑。你是那个域灵?”

我说:“是的,前辈。”

他毫不犹豫地回:“哦哟,小伙子还挺懂礼貌。”

我想了想,把给他的备注从“前辈”改成了“皖”。

 

1

之后我见到他,在他家里,一间看起来就贵的离谱的小高层公寓。

我问他:“地方不错。”

他点点头:“贵得不行。不过你买下整个地段也不是问题吧?胡雪岩。”

我笑:“确实。不过没有必要。”

我仔细打量他。第一是其人俊秀好看,第二是他面无表情,只偶尔笑一笑。不过这几天交谈下来,我确认他是个尚且算有趣的人……或者说,尚且有趣的兽。

他本为獍兽。

既是这片土地的守护者,又是这方水土本身。

他名为皖。

“看我干嘛。”皖说。他虽是斜靠在沙发,动作闲散,但眉宇间有股子英雄气。我还不是域灵的时候,不常见这样的气概,因而偶见过后印象就很深。

我问他:“我想不明白,前辈从过军?”

皖摆手:“我命长啊。”

这倒是没错,而且也死不了,不升个官发个财,实在说不过去。他必是领过兵的。

当然,也可能是他为獍的缘故。

古书言,獍之为兽,状如虎豹而小,始生,还食其母。

皖,他坐在我面前,却不平和。

像是蓄势待发的捕食者。

“在正事之前,你还有要问的吗?”他说时一抬眼,眼底有锐气一闪而过,我甚至要把它当做错觉。

“《述异记》上讲的,是真的吗?”于是我就问了。

他稍稍思索了一下:“不完全对。我都没有老妈子可以吃。”

然后他拍拍手:“后生,你既然成了域灵,知道要做什么吗?”

我摇头:“要不是那个算命的给我你的联系方式,我都不知道我又活过来了。”

说真的,当时大街上那个瞎子窜过来,把我从车轮子底下弄出来的时候,我还一头雾水。

我只知道我的身份,别的一概不知。

“没有关系,我也不常见到域灵。”

我:“那你能教我什么?”

他:“享受灵生。”

我:“……”

我就听他胡说八道吧。

 

2

我本以为他挺有趣的。见了面后看他一副帝王式冷漠的样子,还想着是不是哪里不对劲。

“请前辈好好想一下。”

他开始勉为其难的思考,最终得出一个烂大街的结论:“拯救世界。”

他补充:“啊只要我们这片就行,分区划的,以前按行省,现在就安徽省就可以了。而且拯救世界是大事,遇不上的。”

“等一等,这有点草率。”我很冷静,“那换个问法,前辈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以前是听人们内心的愿望,看看能不能实现,现在,有点闲,因为有的没法管。不过最主要的意义还是作为象征吧。”

“吉祥物吗?”

他点点头:“英俊的吉祥物。”

我没去反驳他,这是事实。

于是我说:“我们的职责可能重叠了。”

而且重要的是,现在我已经能越来越清楚地听见方圆百里的人们的心声了。

“你听见了什么?”他问我。

“我再听听。前辈一般会听见什么?”我反问他。

他说:“对门领居家中二的小子很赞成武力收复争议领土,楼下西餐店老板在想兵法能不能用来对付他的熊儿子,出去两条街有个小姑娘想提倡枪械合法从而毙了她数学老师……”

这都什么跟什么。

我制止了他。

“为什么我听到的都是想升官发财死老婆的想法?”

他回答我:“这就是术业有专攻,胡雪岩。”

“我成为域灵的原因就是这个?因为我是个商人?”

“你可不是一般的商人。徽商的骄傲,地区的代表,你作域灵也是自然。”

他朝我一眨眼睛。

 

3

皖问我要不要跟他搭个伴,我想了想,同意了。毕竟我找他就是来当个学徒的。

虽然也没什么好学的,不就是当个吉祥物吗。

我看了看皖,他现在把自己化回原型,在沙发上缩成一个毛球。

硬要说的话,吉祥物果然还是他这种人兽两用型的更适合,獍毛茸茸的,还挺可爱。

他甩了甩尾巴,基于高端生物的脑电波,我理解到他的意思:自己准备床铺去。

有点待客之道好吗前辈?

他指使我去书房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里会放被褥,而且书架摆得是九宫八卦阵,但我还是顺利地找到了,在书桌底下。那种,有点老气的玻璃板压的桌面,下面压了一张一张的泛黄纸片,有一张看起来是封面,写的《筹海图编》。桌上则摆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开着,还是XP的系统。再有就是许许多多的军事类书籍,有看起来就十分贵重的文物似的兵书,也有地摊火车站卖的唬人的阴谋论。

总而言之,实在是非常不合时代。不过我猜上了年纪的神神鬼鬼都会有这类怪癖。我作为一个极其年轻的神怪,暂时还没有这种会让后辈腹诽的习惯。

“你是怎么醒的?”

皖突然过来,跳到我肩头,还把尾巴往我脖子上捆,然后看着我把那一套被褥拿出来。

“车祸。”我说,因为他问的是我怎么知道我已经是个域灵了。

“听起来真不科学。”

“……”

他真没资格说这个,这家伙现在还化着形呢。

我此前的二十多年人生都是作为一个孤儿长大的,我有印象,但细节已经淡了。现在记得清楚的,反而是我在历史上存在过的那一辈子的印象。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属于我的转世的皮囊,因为这可能只是因为这具身体原主人阳寿尽了,让我用了它活下去。好在这个身份无牵无挂的。

结果是,一场车祸让我有了自己是“域灵”的认知。

你要是看了就知道那得多血肉模糊了,是一辆满货的卡车,十有八九还超载了一点。我真是痛得不行,结果瞎子把我从车底下扒出来的一刻所有人都觉得是奇迹。

“你毫发无损。”他接话。

“是的,我在车下时没人知道那时我都快被碾烂了,但我出来时已经什么事都没有了。”

“你这个登场方式是我三百年来听过最惨的了。”

“谢谢前辈夸奖。”

他笑起来:“你很有想法嘛小伙子……”

“不用了,我不学挖掘机。”

我终于把他给噎住了,有点高兴。

 

4

此后的日子我似乎是学到了不少东西,比如怎样有效地屏蔽掉一些乱七八糟的思维。

“你要给自己定一个工作时间,定时处理一下,其他的时间你就可以说非工作时间不予受理。”他说。十成十的官僚习气。

按他的说法,我们只需要发出思维的讯号就可以影响一些人。例如如果有人被自己的商业合作伙伴坑害了,我脑子里想想“找个公正的法官来审吧”或者“过两天就赚回来了”,那么我的力量就会影响过去,让事情往好的方向发展。

“听起来就不太可靠。”

我对他说,他就耸耸肩,向后靠到沙发上,盘腿坐着继续敲电脑。

然后烦躁地挠挠头。就算他摆着扑克脸我也知道那是他在烦躁。

我在听楼下城管掀路边摊时摊主的悲号,一边想着城管应该不会真的缴了三轮车的吧,一边看着皖继续挠头。他两只手狂躁地抓抓头发,头发炸起,显得特别毛糙。看到这样的他,还挺有趣的。

我凑过去看了看他的屏幕,在写邮件,可是他盯着键盘半天敲不出字。

“五笔输入法好像坏了,我不太会用拼音的。”他皱眉,很不高兴。

于是只好我帮他写,感谢义务教育,否则觉醒成域灵的我也只是个老古董。

这是一封政府邮件,我毫不怀疑那些人会很快看到这个,然后鬼使神差地解决问题。

只不过为什么要这么做?

“按你的说法,只要用想法去影响他们就好了。”

他摇摇头:“这样更快一点,有人托我的。”

可我后来才知道这是他力量弱了。

 

5

他在强迫我看了点上古记事之后就开始对我进行素质教育,比如大半夜两眼放光地站我床边,然后把我拎出去看满月。

真的,站在午夜街头的电线杆子上看月亮真的没什么特别的意义。但他还是很愉快地跟我说这就是人间啊云云。

想要享受灵生就自己出去玩嘛,旅游团都不用的,到地方了自然有人陪啊,就像上次浙过来谈生意的时候他干脆支使我做全程地陪,自己则跑去了瞎子摊子那儿听瞎子胡扯。

我都不知道我成为域灵的意义是不是就是给他做牛做马的。

他乐此不疲地拉上我去些深山老林,不过窜的地方都是没开发过或者不开放的,然后呼啦一下自己回家了,美名其曰锻炼我的能力。瞬移这么耗力气,在我灰头土脸回到家后看见他缩成一团毛绒玩具睡觉的时候,总有想踹他的想法。

……当然踹不下去。

我看看他,或者它,他最近真是睡得越来越多了,懒洋洋的。然后他就顺势指使我,我感觉我似乎被当作了管家婆,但是他很理直气壮地问:“被小动物依赖感觉不好吗?”

一边去,我不养你这样的老动物。

说起来,他确实是越来越依赖我了。可以这么说,应该。

就像现在,我们俩蹲在半汤一个偏僻的山头烧烤,我负责打理一切,他负责坐享其成。

我觉得还是挺冷的,风冷,心也冷。

“反正冻不死。”他举起手里的那瓶啤酒,用怪里怪气的祝颂语气,“为我们的友谊,干杯。”

我举起烤串跟杯口碰了一下,他顺口咬没了两个半鸡胗。

今晚夜色很好,他兴致不错,开始跟我讲几个朝代以前的战争。我拉过帆布椅子坐下,听他轻描淡写地讲过那么多生与死。

在星空下面会感受到一种别致的平和,因为星空是亘古的,那些乱七八糟、经历已久的事情都是在同一片天穹下发生的。仰头看的时候自己就会抛开生死的境界,想一想什么都无所谓了。

“这是我的想法。”他转过头来冲我笑,嘴角居然还有肉串上的孜然。

我就伸手帮他抹掉了,跟他说:“凉了不好吃,快吃。”

他还埋怨我:“你这个人,没情趣。”

你试试被冻了三个小时后还能不能保有情趣。

我是真的冷,不像皖,人的形态时仗着普通人看不见他,永远一身厚重衣服,一层又一层的那种,领口带皮草的那种,化回原形时也有皮毛避寒。他倒是不考虑给我件外衣。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把外衣丢给我了——当然他剩下的衣服看着还是那么多。好吧,既然他还挂念我给他做事累死累活,我就陪他继续看星星吧。

他仰头看星空,我也许能多看着他一会儿。

 

6

皖好像有些疲惫。

他显出的倦态不明显,我当他是看书久了眼睛疼。

他除了带我去各种地方之外,剩下的时间不是睡觉就是看他的书,兵书为多,似乎看不厌。

他长久长久地站在书桌前凝视着玻璃板压住的纸张,它们真的泛黄地很厉害。我也是过了阵子才观察到那玻璃并不是玻璃板,而是一整块的,密封着那一本被拆开的兵法。

所以他听到的人们的愿想都是些关于战争军事的,他的说法:术业有专攻。

在我跟他说话的时候他仍旧一副冷漠的面瘫表情当着段子手,而偶尔我以为他认真了起来,但不过三句话就又变成了冷笑话。

我试图让他精神一点,比如说像普通人类一样去散个步,不是翻山越岭的那种饭后散步,就是江边散步,顶多走走巢湖冰面。

然后他化回了人型,青灰色的衣衫负责铺满整个沙发。我有没有提到过在现在这个时代他一直穿着明代的衣服?但很明显这非常适合他,也适合他老妖怪的身份。

他抬起眼睛,像一只普通的中华田园猫在看奴才,黑白分明的眼睛因为他刚才打了个哈欠显得水盈盈的。

……当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普世意义的老妖怪没他这么好看的。

我趴在沙发边上看他,手里还拿着他逼我读的洛克菲勒,我其实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老兵油子、古代战争活化石、这个省的具现化,最近不断给我塞一些金融类书籍,不过我还是顺着他的意思往脑袋里装。

他爬起来,戳了戳我额头。

这就是他常用的把我拎出门的办法。

一下子我们就置身在火车站里头,虽然是夜晚,但人也不少。他侧身让了一个乱跑的小姑娘,她扑向她很是邋遢的父亲。不让也没关系,她会穿过皖的。

我感到头疼。这里的人们想到最多的就是挣钱,去外地打工也好,赚了些钱偶尔回家也好,都离不开“钱”这个字。

我有点抱怨地看他,他则很是狡黠地朝我微笑。

“什么也不要听,什么也不要想。”他说。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我照做了。虽然,那种在底层苦苦挣扎的哀嚎的洪流混着一小部分的喜悦和离愁还在袭击我。

每到这种时候我就觉得我还算心软的。

他说:“不要心软。”

我知道。

我作为商人的那一辈子我就很少心软。最后的结局也让我更明白这些道理。

可是,你守护着这里,为什么不让他们有更多的可能性?

“因为会乱。”他回答地很从容,“人类所拥有的机会由他们主导,我们所能做的仅仅是偶尔的帮助,真正要我们做的事情,并不是这类鸡毛蒜皮。

“我们代表的是一个时代的精神,所以我们的目光不可能为个人停留。

“你要学会冷漠以待,胡雪岩。”

我知道。

但我问:“那我要怎么对你?”

他又冲我笑了,摇摇头,不说话。


 

7

我觉得我是个主动的。

既然皖不对那些肢体接触有什么不愉快,我就当他默认了。而这个时候他也正舒舒服服窝在我身上看奥运,空调和风扇对着他一顿猛吹,他衣服领子上的皮草则搞得我脖子痒痒。

这个人问题真的大,不过空调对古代人来说确实是好东西,我也不能责怪他。

但夏天必不可少的就是停水断电,当后者在晚上七点半出现的时候,让皖有点措手不及,因为那个时候他书房里还摊着一地白天晒过的书等着收拾。

我看了看窗外,其他的楼房似乎都没什么问题。然后这时门外有上上下下的邻居们开门出来交谈抱怨。我确认这只是我们这一楼的问题了。应该会有人来修的。

他在书房里不声不响地,我脑海里突然想象出了一只被吓懵了的一动不动的猫头鹰。不过他很明显不会是这样的,否则他也不会选择总是半夜带我出门溜达了。他一到夜晚就兴奋地不得了,不愧是夜猫子。

我踱进房去,借着书房窗外的褐红色的天色看到他,他坐在地上,身遭是许许多多的书,昂着头看那些红彤彤的光污染。

我几乎要被那些书绊死,但其实不是,最终我是为了既不踩到书也不踩到他的衣服而失去平衡的。我栽到他身上,我俩都痛,他疼得脸都皱起来,嘶嘶倒抽气,我在边上揉鼻梁,因为眼镜夹到了。

我:“你衣服真的穿得太多了。”

他:“要不然人家凭什么把庐州改名合肥呢。”

他一只手还撑着地板,我在夜色里触摸到,他的手背有些凉,空调吹久了。总之我将手心覆上去,他缩了缩,要把手抽回去,我就直接捉住了。

我和他一起生活很久了,就算没有,在我感觉上也已久了。我从不曾把他作为前辈仰慕,但我觉得我是很喜欢他的,他很有意思,很令人喜欢,我对于我能和他相处这么久感到很高兴。

他的眼睛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那里总是有神秘莫测的情绪,我能读到一些,更多的是不能理解,但我还是喜爱。在暗色中我难以读到他的神色,然而眼睛闪烁着外边的霓虹。他眼神躲闪,为什么?

我想离他更近,更近一点,我想更加了解他。

我凑近他,他下意识后退,但很快他不动了,只盯着我看。他用他小动物一样湿润的眼睛看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直觉告诉我他说什么都会煞风景,可能他也是这样发觉的,于是他又闭嘴了,这让他眉头微皱,有点委委屈屈的。

我真的很想吻他。

我俯下身去。


8

灯光亮起来的时候我最终没能亲吻到他。

我在那一时刻失去感知,但和当时我被车轮碾压一样,我痛不欲生。

真的很痛很痛,从骨骼、肌肉、内脏的任何一个地方锋锐地疼痛起来,像针刺,而这些针时而滚烫时而极寒,我痛得什么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不过很快我就看到了一些场景。可以算是走马灯一类的,我上一世将死时曾见到过。

只不过,我看到的都是皖。

他校场点兵时英姿勃发的样子,奋笔疾书时成竹在胸的样子,入狱后心灰意冷的样子。他死了,而在清军入关之时他复生了,他的战意引领这一片土地的人们抗击。最终的失败尚有原因,但在看到一只獍兽在他身边出现,我猛然间明白了什么。

他也曾是个人类,后来成为了域灵。

也曾有一只獍兽教导他。

那一只獍最后伏在他肩上死去了,精魂却进入了他的身体。

他成为了獍,也成为了“皖”。

在那之后,这片土地多灾多难,却从未有人放弃过抗争,他一直引领着,也身先士卒着。

从痛苦中脱离出去之前,我隐约听见他的声音。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精神。你会继承我。”

睁开眼睛时,他尚有温热的身体已经倒在我怀里。很快他消失了,只剩一缕精魄入我口中。

我吃了他,我继承了他。

他于是死了。


9

我从此取代了他,作为“皖”生存了下去。

他说的对,时代在更替,人们需要的精神也不同。从前尚有战争需要打响,如今只有金钱才是正道。于是我取代了他。

我换上了那只简笔画的仓鼠作社交软件的头像,它张着嘴哀嚎,的确有些丑。

可我觉得我比它难过太多太多。